转载:在北大“我们社”和出版社主持的《民国那些人》座谈会上的讲话 (中)

费孝通先生有一个十分精到的分析。他说:在他心里想不到有边幅可修。他的生活里边有个东西,比其他东西都重要,那就是匹夫不可夺志。知识分子心里总要有个着落,有个寄托。曾昭抡把一生的精力放在化学里边,没有这样的人在那里拼命,一个学科是不可能出来的。现在的学者,当个教授好像很容易,他已经不是为了一个学科在那里拼命了,他并不一定清楚这个学科追求的是什么,不一定会觉得这个学科比自己穿的鞋还重要。”——“生活里边有没有比其他东西都重要的东西,有没有不可夺,这是一个关键,要害:有了,你的心就有了着落,你的精神就有了寄托,人就有了安身立命之处,于是,就总要有所在意,有所守护;没有,心无所系,精神无所寄托,你就没着没落,既无法安身,也无以立命,也就不在意什么,一切都无所谓,也就自然谈不上要守护什么了。(全场活跃)

  可以看得很清楚,对曾昭抡这样的学者,学术,就是他的比什么都重要的东西,就是他的不可夺。他对化学学科,有一种使命感,有一种生命的承担,因此他愿意为之拼命,献身。前面说到的他的那些逸闻趣事,正是这样的拼命、献身,以至达到忘我境地的一个外在的表现。学术,学科,对于他,就不仅是一种谋生的职业,谋取名利的手段,而是他的情感,精神,生命的寄托,依靠,是安身立命的东西。这就是这一代学者和费孝通先生所说的现在的学者根本不同之处。

  我最近写了一篇文章,也是讲这一代学者,知识分子,题目是《有承担的一代学人,有承担的学术》。也就是说,这一代人,做人做事,都是有承担的。我还谈到这样的承担,是有三个层面的:对国家,民族,人类,对历史,时代,社会,人民的承担;对自我生命的承担;对学术的承担。

  我读这本《民国那些人》,感触最深的,也就是这三承担”——让我们一一道来。

  铁肩担道义:对社会、历史、民族的承担

  这本书写到了几位以身殉道、殉职的学人、报人,其中就有因拒收张作霖三十万元封口费而惨遭杀害的民国名记者邵飘萍。他有一句座右铭: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我想,铁肩担道义是可以概括这一代人共同的不可夺的,也是他们对国家、民族、人类、对历史、时代、社会、人民的承担意识的集中体现。这也是对自我在社会、历史中的角色、立场的一个选择,认定:用今天的话来说,他们都自命为公共知识分子,他们代表的,不是某个利益集团的利益,更不是一己的私利,而是社会公共利益,是时代的正义和良知的代表,即所谓铁肩担道义

本书在写到被公认为宋史泰斗的北大历史系教授邓广铭时,特地提到他的老友季羡林先生在回忆文章中所提到的一个词:后死者”——这是一个极其深刻的概念。这里讨论的是一个学者,特别是历史研究者,他和他的研究对象的关系:不仅是研究者被研究者的关系,更是后死者先行者的关系。因此,先行者对后死者有托付,后死者对先行者有责任承担,后死者不仅要研究、传播先行者的思想、功业,还负有接着往下讲,往下做的历史使命。在这里,我可以向诸位坦白我的一个追求:我研究鲁迅,不仅要讲鲁迅,而且要接着鲁迅往下讲,往下做(鼓掌)。这就是一种历史的承担意识;在我看来,这才是一个历史学者,一个知识分子,他所从事的历史研究的真正意义和价值所在。

  知识分子,学者,对社会、国家、民族、人类的承担,我觉得在两个时刻,特别显得重要。一个是民族危难的时刻。本书写到曾任辅仁大学校长、北京师范大学校长和故宫博物院图书馆馆长的史学大师陈垣老先生,在北平沦陷时期就这样对启功先生说:一个民族的消亡,从民族文化开始。我们要做的是,在这个关键时刻,保住我们的民族文化,把这个继承下去。另一位复旦大学的老校长马相伯在抗战时期逝世,弟子于右任的挽联中赞誉他生死护中华,说的就是他在民族危亡中对民族文化的承担。

  在社会道德失范的时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民族危难的时刻,所以我们的国歌: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是时刻有着警醒的意义和作用的。危难中显本色,越是社会道德失范,知识分子就越应该承担精神坚守的历史责任,大学,也包括北京大学,就越应该发挥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精神堡垒,圣地的作用。但现实却恰恰相反,许多令人痛心的丑闻都发生在大学校园里。因此,那些有节操,甚至有洁癖的老一代学者,就特别令人怀想。在林庚先生九五华诞时,我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叫《那里有一方心灵的净土》。我这样写道:无论如何,老人们仍然和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事实确实能够给人以温暖因为这个越来越险恶,越来越令人难以把握的世界,太缺少他这样的人了——这样的好人,这样的可爱的人,这样的有信仰的,真诚的,单纯的人了,因为经不起各种磨难,我们心中的上帝已经死了,我们不再有信仰,也不再真诚和单纯,我们的心早就被油腻和灰尘蒙蔽了。这就是北大校园里的林庚和他那一代人的意义:幸而还有他,不然,我们就太可怜,太可悲了。当我陷入浮躁,陷入沮丧,颓废,绝望时,想起燕南园那间小屋里那盏灯,我的心就平静起来,有了温馨与安宁,有了奋进的力量。是的,那里有一方心灵的净土。(全场动容)

  把心思用在自己怎么看待自己:对自我生命的承担

  这本书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作者所描述的三位教授的三堂课,我想称之为最迷人的课

  第一堂课,是西南联大的刘文典教授开设的《文选》课。刘老先生讲课不拘常规,常常乘兴随意,别开生面。有一天,他讲了半小时课,就突然宣布要提前下课,改在下星期三晚七点半继续上课。原来那天是阴历五月十五,他要在月光下讲《月赋》。——同学们不妨想象一下:校园草地上,学生们围成一圈,他老人家端坐其间,当着一轮浩月,大讲其《月赋》,俨如《世说新语》里的魏晋人物:这将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第二堂绝妙的课是四川大学教授蒙文通的考试课:不是先生出题考学生,而是学生出题问先生,往往考生的题目一出口,先生就能知道学生的学识程度。如学生的题目出得好,蒙先生总是大笑不已,然后点燃叶子烟猛吸一口,开始详加评论。(笑)考场不在教室,而在川大旁边望江楼公园竹丛中的茶铺里,学生按指定分组去品茗应试,由蒙先生招待吃茶。(大笑)

这样的课,绝就绝在它的不拘一格,它的随心所欲,显示的是教师的真性情,一种自由不拘的生命存在方式,生命形态。因此,它给予学生的,就不只是知识,更是生命的浸染、熏陶。在这样的课堂里,充满了活的生命气息,老师与学生之间,学生与学生之间,生命相互交流,沟通,撞击,最后达到了彼此生命的融合与升华。这样的生命化的教育的背后,是一种生命承担意识。(全场活跃)

  而将这样的意识提升到理论高度的,是我亲自聆听的林庚先生的最后一课。当时我刚留校当助教,系主任严家炎老师要我协助组织退休的老教授给全系同学开讲座。林先生欣然同意,并作了认真的准备,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反复琢磨,讲课的题目都换了好几次。最后那天上课了,先生穿着整洁而大方,一站在那里,就把大家震住了。然后,他缓缓地朗声说道:什么是诗?诗的本质就是发现;诗人要永远像婴儿一样,睁大了好奇的眼睛,去看周围的世界,去发现世界的新的美。顿时,全场肃然,大家都陷入了沉思。先生又旁征博引,任意发挥,足足讲了两个小时,还意犹未尽,学生们也听得如痴如醉,全然忘记了时间。但我扶着先生回到家里,先生就病倒了。先生是拼着生命的全力上完这最后一课的,这真是天鹅的绝唱。(鼓掌)

  我们现在再来仔细体会林庚先生的这段话:这是他一生做人、治学、写诗经验的凝结,是道出了文学艺术,学术研究,科学,教育,学习,以至人生的秘密与真谛的。这里的关键词是好奇发现:首先要保持婴儿那样第一次看世界的好奇心,用初次的眼光和心态,去观察,倾听,阅读,思考,去上你已经上了无数次的课,去写已经成为你的职业任务的文章,你就会不断产生发现的渴望与冲动,而且你果真会不断有新的发现,新的创造。这样,你就会有古人说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感觉,也就是每日每时每刻都在进入生命的新生状态。长期保持下去,也就有了一颗赤子之心。你们看,我们前面说到的老人,无论是曾昭抡,还是刘文典,蒙文通,以及所有的民国那些人,哪一个不是终生都完整地保持着生命的赤子状态?我曾经说过:北大在哪里?就在有一批大学者。大学者在哪里?就在他们始终葆有赤子般的纯真,无邪,对世界、社会、学术永远有好奇心与新鲜感,因而具有无穷无尽的创造力。这就是别人评价沈从文说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长时间的鼓掌)

  这是能够给我们以启示的:那一代人,无论做学问,讲课,做事情,都是把自己的生命投入进去的,学问、工作,都不是外在于他的,而是和自我生命融为一体。这样,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会使他自身的生命不断获得新生和升华,从中体会、体验到自我生命的意义、价值和欢乐。本书就记述了这样一个很有名的故事:金岳霖教授在西南联大讲逻辑学,有学生(我记得这是后来成为巴金夫人的萧珊)觉得这门学问很枯燥,就问先生:你为什么要搞逻辑?金教授答:好玩。(笑)大语言学家赵元任也是对他的女儿说,自己研究语言学是为了好玩儿。诚如作者所说,在今人看来,淡淡一句好玩儿背后藏着颇多深意。世界上许多大学者研究某种现象或理论时,他们自己常常是为了好玩。好玩者,不是功利主义,不是沽名钓誉,更不是哗众取宠,不是一本万利’”。还可以补充一句:不是职业式的技术操作,不是仅仅为了谋生,而是为了自我生命的欢乐与自由。

  当然,这绝不是要否定谋生的意义,如鲁迅所说,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人对物质利益、金钱的追求都是人应有的权利,所谓安贫乐道,如鲁迅所说,那是一种统治术,鼓吹者自己是不准备实行的。对这样的说教者,年轻人应该保持必要的警惕。但在生存、温饱基本解决,即达到衣食无虞以后,人在精神与物质上应有什么追求,就是一个大问题。我们所讨论的这些学者、教授,他们显然更注重精神对人的生命的意义,他们追求的是简单的物质生活与丰裕的精神生活。他们不追求外在于自我生命的东西,因此,就能如孔夫子所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那都是身外之物,是应该而且可以淡然看之的。

本书特地提到了费孝通先生对他的老师潘光旦的评价:我们这一代很看重别人怎么看待自己,潘先生比我们深一层,就是把心思用在自己怎么看待自己。”——这话颇值得琢磨:看重别人怎么看自己,在意的是身外的评价,地位,那其实都是虚名;而心思用在自己怎么看待自己,在意的是自己对不对得住自己,是自我生命能不能不断创造与更新,从而获得真价值,真意义。我们一再说,对自我生命要有承担,讲的就是这个意思。而我们的问题,也恰恰在这里:许多人好像很看重自己,其实看重的都是一时之名利,对自己生命的真正意义、价值,反而是不关心,不负责任的,因而也就无法享受到民国那一代人所特有的生命的真正欢乐。自己对不起自己:这才是真正的大问题。

  舍我其谁:对学术的承担

  关于学术的承担,前面在讲曾昭抡先生时,已有论及;这里再作一点发挥。

  又是刘文典先生在西南联大的故事:一日,日本飞机空袭昆明,教授与学生都四处躲避。刘文典跑到中途,突然想起他十二万分佩服的陈寅恪目力衰竭行走不便,就连忙率几个学生折回来搀扶着陈先生往城外跑去,一边高喊:保存国粹要紧,保存国粹要紧!(笑)这时只见他平素最瞧不起的新文学作家沈从文也在人流中,便转身怒斥:你跑什么跑?我刘某人是在替庄子跑,我要死了,就没人讲庄子了!你替谁跑?(大笑)

  这大概有演义的成分,但刘文典的却是真的;所谓无非是把自己这门学科看成天下第一,自己在学科中的地位看得很重:我不在,这门学科就没了!这种舍我其谁的狂傲,气概,其实是显示了学术的使命感,责任感,自觉的学术承担意识。所谓天生我才必有用,天生下我来就是做学问的;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些学者就是为某个学科而生的,如曾昭抡为化学而生,刘文典为《庄子》而生,林庚为唐诗而生,等等。

  因此,在他们眼里,学术就是自己的生命,学术之外无其他。哲学家金岳霖如是说:世界上似乎有很多的哲学动物,我自己也是一个。就是把他们放在监牢里做苦工,他们脑子里仍然是满脑子的哲学问题。

  这里还有一个例子。具有世界声誉的古希腊经典著作翻译家罗念生,人们说他的一生,只有一个单纯的主题:古希腊。他自己也说:每天早上,我展开希腊文学书卷,别的事全都置诸脑后,我感到这是我平生的最大幸福。他一生充盈着古希腊,用古希腊著作的精神来对待世界。儿子小时候接受的故事全是古希腊的;和友人聚会,他讲的笑话全部不出古希腊;好友失恋要自杀,他劝好友:去看看《俄底浦斯王》吧,你会明白人的意志多么宝贵。(笑)他儿子回忆说,当年自己劝说父亲不妨去争取一些头衔和荣誉,父亲凑近他,带着一种混合着顽皮、满足和欣喜的神态,轻声说:我不要那个,那个是虚的。”——他的生命中有了古希腊,就足够了。18世纪,德国艺术史大师温克尔曼称,古希腊艺术是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罗念生的一生浸泡于其间,他的生命也获得这样的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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